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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1/1)

单恋,是在机场等一艘船 !程如墨回江城以后,休息了一天,周二准时上班。她感冒还没好,去见齐简堂时鼻头擤得通红。

齐简堂幸灾乐祸:“真有你的,半点好处没捞着还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程如墨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怏怏说道:“你就是喊我过来说风凉话的?”

齐简堂笑了笑,抬手丢给她一份文件:“这是崇城那边写的报告,你看看吧。”

程如墨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署名,见是“陆岐然”,便说:“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怕他过河拆桥?”

“他不是这种人。”程如墨意兴阑珊,不太愿意继续这话题。她见齐简堂桌子上放着盒巧克力,伸手拿过来看了看,没见着标签,拆开来尝了一块,味道还行,就是有点腻,笑问:“哪个小姑娘给你的?还手工制作,真纯情。”

齐简堂笑了笑,没说话。

程如墨好奇:“你没事吧,今天怎么不借机炫耀你的风流情史了?梯子都替你支好了你还不顺着往上爬?”

“行了行了,”齐简堂挥了挥手,“你回去工作吧。”

程如墨扬了扬手里的巧克力:“那我拿去吃了啊,不知怎么回事饿得慌。”

走出去两步,却又叫齐简堂喊住了。程如墨回头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今天下班了陪我去看看车。”

“算加班吗?给加班费吗?给我就去。”

齐简堂顺手抄起桌子上的文件,作势要扔过去:“你掉钱眼儿里了吧。”

程如墨嘻嘻一笑,拿着巧克力关上办公室门回去工作。

齐简堂以前开着辆三四十万的奥迪,这次打算换个宝马7系。程如墨对车子一窍不通,只知道哪些车子听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真要落实到具体参数,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听销售介绍了半天,依旧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齐简堂自己相中了一辆,拉着程如墨坐上去试驾。

“说你俗你还不信,你知道言情小说里男主角都开什么车吗?不是宾利就是林肯,或者布加迪、迈巴赫,如今兰博基尼和保时捷都不兴了,你还开宝马。”

“你懂什么,”齐简堂发动车子,“没听过吗?宁愿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为什么是宝马?宝马、大众啊,我要是开个布加迪出去,小姑娘不认识牌子的,还以为是十几万的国产车呢。”

程如墨大笑:“别瞧不起国产车,好的红旗要好几百万呢,你也就只有这点勾引小姑娘的出息了。”

齐简堂没理她,猛打了个方向盘,车子拐了个急弯。程如墨顿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上午吃下去的几块巧克力像是顶在了嗓子口一样,立即伸手撑住前方,大喊:“停,停车!”

齐简堂看她一眼,立即刹了车:“怎么了?”

程如墨飞快打开车门钻出去,蹲在一边干呕。

齐简堂走到她身边蹲下,轻拍她后背:“我说你没事吧?成天跟林黛玉一样,早让你去做个胃镜检查检查。”

程如墨摆了摆手:“没事。”

齐简堂买了瓶水过来,程如墨漱了漱口,心里舒服些了,说:“你自己试吧,我在旁边等你,汽油味闻着有点恶心。”

最后齐简堂拍板付了订金,潇洒一挥手,说:“走,咱们开着新车吃火锅去。”

程如墨好久没吃火锅,这次撒开膀子点了一堆,齐简堂看她在菜单上钩得不亦乐乎,伸手夺过来看了看,“就你这二两米饭不到的饭量,点这么多吃得完?”

程如墨没理他:“再帮我点盘腐竹。”

“谁点谁负责吃啊。”

最后程如墨干掉了三盘羊肉、两盘牛肉,加上冻豆腐、白萝卜、金针菇等若干。齐简堂大跌眼镜:“出了一趟差,食量见长啊,陆岐然在崇城怎么虐待你了,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他可没虐待我,好吃好喝伺候着呢。”

吃完以后,想喝点东西,程如墨看见对面有家卖冻酸奶的,有点心动,但想着大姨妈比上个月已经迟了十多天了,真吃了明天就得来,一来又要疼得哭爹喊娘……

她正拿纸巾不紧不慢地擦着嘴,想到这茬儿动作顿时停住。

齐简堂看她一眼:“还吃不吃?不吃我就买单了。”

“哦,不吃了,”程如墨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买单吧。”

齐简堂提议吃完了开着新车去江边兜兜风,程如墨有心事,哪里有心思兜风,勒令齐简堂立即将她送回去。

车子在楼下停下,程如墨先进了楼道,瞅着车子开走了,又走出来,飞快去了附近的药店。

程如墨第一次买这种东西,在药店门口踌躇了半天,进去之后试图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富有经验,但心里发虚又羞耻,总感觉售货员看她的眼神带着异样。但一想,说不定人家早就见多了,太阳底下无鲜事。

她怕结果不准,三个牌子的一样买了一支,也不好意思问使用方法,自己揣包里装好,飞快赶回去。

回家拆了包装看说明书,又去网上百度了些知识,说是晨尿结果更准确。但她哪里等得到早上,弄清楚了用法立即钻进洗手间。

她坐在马桶上,死死盯着观察区,看着对照线显示出来,而等了两三分钟,观测线并无动静。她正要放下心中大石,暗嘲自己是疑神疑鬼,却看见观测线蹦出来了,很浅的一道。

程如墨脑袋地里嗡地一响,霎时一片空白。

她不知所想地坐了许久,起身去洗澡睡觉。

第二天清晨,用剩下的两支又检测了一次,这次没什么可侥幸的,鲜明的两道杠。

程如墨望着镜子,白色日光灯下自己脸色惨白得活像只被道士贴了符的女鬼。泪意直往上涌动,都顶着眼眶了,又叫她死死压了下去。

哭个屁哭,还有脸哭。

她手攥紧了,漠然地瞅着自己,试图冷静下来,从一片混乱中找着出路。

反正这事儿刘雪芝是不能告诉的,孩子也肯定是不能要的,至于告不告诉陆岐然……

正和自己死扛着,外面手机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出去拿起来一看,是林苒打来的。不知怎的,心里那股狠劲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仿佛一瞬间从英勇赴死的革命战士变成了垫了几十床蚕丝被都觉得难受的豌豆公主。她按了接听,眼泪决堤一样往外涌,伸出手掌死死按住眼睛,声音却发着颤:“林苒……”

电话那端吓了一跳,说:“怎么了,亲爱的?”

林苒到程如墨家的时候,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见程如墨正坐在客厅里,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半边脸隐藏在晦暗中,跟个孤魂野鬼一样。

林苒立即抬手将灯打开,望见程如墨抬眼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蹬掉鞋走进去,伸出手背探了探程如墨额头:“姑奶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程如墨呆呆望着她:“我怀孕了。”

林苒立即将手抽回去,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问道:“齐简堂的?”

“……”程如墨瞥她一眼,“陆岐然的。”

“什么时候的事?怀孕多久了?”

程如墨垂眸:“上次班聚的时候。”

林苒气结:“你没采取保护措施?敢情上次和你一起去见白苏你俩就暗度陈仓了啊,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说都不说一声。”

“用了避孕套。但不知道是不是破洞了,还是陆岐然没有立即出来,总之……”她声音低下去,“就是怀上了。”

林苒起身去给她倒了杯热水问:“你现在和他是什么关系?”

程如墨手捧着杯子,说:“没什么关系,他是他,我是我。”

林苒简直无话可说,瞅了她半晌:“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程如墨叹了口气,放下水杯,将额头埋进手掌里。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声音沉闷,似是浸了水一般:“以前年轻气盛,总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有点蛛丝马迹就以为对方喜欢自己,为了这点执念大雪天能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去他老家找他,就为了跟他说句喜欢。”她顿了顿,“真的,我不骗你。大四上学期,过年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坐车去珲城找他。当时他女朋友在他家里,但是他还是出来见我了。冰天雪地里,两个人沿着中央广场走了半个小时,我把这辈子矫情的话都说尽了。他说,跟女朋友是异地恋,所以更加珍惜。后来我冻发烧了,一个人在宾馆里躺了两天,烧得稀里糊涂,给他发短信,哭得跟傻瓜一样。这样的事,我如今再也做不到了。”

林苒长叹一口气,伸手攥住她的另一只手:“但你还是得告诉他,他有权利知道。再说……结果如何还不一定。你们条件相当,也不是没有结婚的可能性。”

程如墨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抬头望着林苒,双眼红肿地说:“你知道吗?陆岐然和她女朋友谈了八年,从高考结束之后就一直在一起,去年才分手。八年时间,叶嘉要是愿意生,他们孩子早就打酱油了。陆岐然这样条件的,哪里缺人给他生孩子。”

“两人谈了八年还没结婚,你没想过是为什么?异地都是借口,关键是还缺那么点决心,总而言之就是不够爱。”

程如墨摇头:“如果叶嘉回头要找他复合呢?你觉得他是会选择八年感情还是一夜荒唐?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即便陆岐然出于责任愿跟我结婚,我也不会接受。”

“这个时候你大什么度,都闹出人命了,怀孕又不是件小事。”

程如墨抽了抽鼻子:“当然我肯定会跟他说,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是……我特别后悔,真的特别后悔,早知道代价这么沉重,我肯定不会尝试。我才跟他说呢,我不图他什么,如今就来这么一出,换作是你,你信吗?伤疤早就好了,我非得还将它掀开再往上撒把盐,我就是自己犯贱……”

“你别这么说,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一没犯法二没违反道德。总之你一定要告诉他,听了他的反应再做决定。顺便尽早抽个时间去做个孕检,先对大致境况有个了解。”

程如墨点了点头。

她坐了会儿,心情平复了些,想起来是林苒给她打的电话,便问:“你打电话给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苒叹了口气:“你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了,我也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没事,你说。”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林森跟我说,想把他妈接过来住。你了解我这个人,平日遇见点看不顺眼的,总要损林森两句,这是我俩的相处方式,他也知道我没恶意。但是他妈不一定这么想啊,谁愿意自家儿子天天被人指着鼻子骂呢。再说我也确实不怎么勤快,除了做饭,其他家务事一概不想碰。他是单亲家庭的,父亲去世早,他妈勤俭惯了的,到时候来了肯定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非要住一起吗?你和林森的积蓄拿出来买个小户型,让她一个人住着也宽敞啊。”

林苒摇头:“他妈本来一直有关节炎,这些年血压也高了,他妹妹在帝都上学,也没个人在近前照顾。再说真要搬来江城了,让她老人家一个人出去住着,也不合适。林森这人性格好,特别迁就我,但是孝顺他妈是他的原则,这点也是我看中他的原因。我并不是不愿意跟老太太一起住,就是担心两种生活习惯在一起不好协调。”

“你见过老太太吧,感觉怎么样?”

“去年过年去过他家,那是做客,老太太肯定客气。但搬过来就是正经的一家人了,都客气端着,也没法过日子。”她叹了口气,“但我也是真心疼林森,这么多年过来也不容易。唉……所以结婚就是麻烦,哪里是看对眼了领个证那么简单,两个家庭的组合磨合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林苒看了看时间:“我差不多也得去上班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今天就先请个假吧,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现在主要是保持心情愉快,也别太焦虑。即便真的要做手术,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她站起身,看着程如墨,“谁没年轻荒唐过呢,再说这也不是你的主观意愿。”

程如墨点头:“你先去吧,别迟到了。”

林苒走了以后,程如墨仍旧坐着没动。她将手机拿过来,翻出陆岐然的号码,踌躇良久,还是没能拨出去。

起身去洗漱,瞧见镜子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想化个淡妆,又想到化妆品是不是对胎儿不好,就只涂了一层保湿乳液。

她拿着包走到门口了,仍然觉得难受,有种四面楚歌无所适从的惶惑,在走廊里静静站了片刻,还是给齐简堂打了个电话请假。

走廊里有风穿堂而过,四面都静悄悄的,除了尽头处有扇气窗,照进来几许微弱的光芒,四下一片昏惑。

身上的薄汗让穿堂风一吹,顿时浮起一层寒意,她咳嗽几声,裹紧了衣服。

她手里攥着电话,盯着看了片刻,一咬牙,拨出了陆岐然的号码。

响了两声,那边就接通了。听起来极为清越熨帖的声音,几分轻松,程如墨都能想象,他此刻正坐在桌前,准备吃早餐,崇城今日天气很好,他心情也一定非常好。

如此一想,心情不免有些蠢蠢欲动,早先已被自己理智打压下去的侥幸心理又有些死灰复燃的迹象。

程如墨背靠着门,轻声和他寒暄了几句。她声音发哑,还带着点无法掩饰的颤音。

那边陆岐然问她:“怎么了,没休息好?”

“不是……”程如墨悄悄深呼吸,“陆岐然,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什么事?”

“我……”她将伸进衣袋里的手攥紧了,过了许久,将心一横,“我怀孕了。”

那边死般静默。

程如墨疑心是不是信号断了,忙将贴在耳边的手机拿下来看了看,状态仍是通话当中。

她一颗心顿时不可抑制地往下沉,颤抖着问了一声:“喂?”那边仍是沉默,时间在这静默中分秒流逝,程如墨只觉得心中一阵凄寒,在感觉到对方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开口的时候,将电话挂了。

她紧咬着唇,呆立许久,缓缓地,缓缓地将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走廊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暗了,她身影隐在一片蒙昧之中,似被吞噬了一般。

陆岐然被挂了电话,一时觉得愤怒,便没回过去。当然也不单单是愤怒,愤怒之外还夹杂分辨不明的喜悦和无措。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惊得乱了阵脚。

他静坐在沙发上,将脸埋进手掌里,似乎在沉思,但实则什么都没想。

这样坐了片刻,陡然听见卧室里传来“嘀嘀”的声音。这声音他早上起床就听见了,因为忙着做早餐,也没去在意。

此刻,他似乎有意让自己从眼前这一团乱麻上分片刻的心,是以循着声音走进去。他在卧室里静了片刻,再一次听见“嘀嘀”声,是从抽屉里传出来的。

他将抽屉拉开,看见早被淘汰的诺基亚手机屏幕欢快闪烁着,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低电报警。他不免觉得疑惑,记忆中这手机明明已经被他关机了。

手机他去年出差还用过一回,后来公司年终发了一款新的手机,有了新备用,就将这老古董彻底抛弃了。

手机没插卡,但有些功能还能使用。他点开信息收件箱,里面仍存着十几条信息,都是一串的号码,已不知道发信人是谁。

他一条一条往下看,有些是朋友发给他的银行卡号,有些是当时觉得重要所以没有删除的信息。

拉到最后,一条信息蹦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文字,说的却是似乎无关紧要的内容。陆岐然只看了第一句,顿时怔住。

这信息,是五年前过年的时候,程如墨发给他的。

信息文字长度相当可观,他后来曾经挑了中间的一句拿去搜索,发现出自台湾女作家简媜的散文。

“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他瞬间想到那时候的程如墨:穿一件红色的粗呢大衣,乌发如墨,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飞雪。她没戴围巾,一张脸被寒风冻得通红。夜色里眼睛寒星一般倔强明亮,看着他,一字一句分外用力,似乎想让这些字句化作刀锋,一刀一刀刺入他心里:“陆岐然,告诉你这些话,不是想让你给我任何回应。我不愿喜欢你一场,到最后让别人曲解。我不惧怕流言,只希望你相信我,我从来无意插足你们的感情。我不会让喜欢这种感情成为耻辱,所以,请你放心。”

而那条短信的最后,这样结尾:“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人,我当祈福祝祷。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那个时候,他是极想抱一抱她,给她片刻温暖也好,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走回漫天风雪之中。

程如墨在走廊里站了许久,觉得冷,脚也麻得似乎不听使唤。心脏仿佛让人一把掐住,说不上多难受,只是如同闷在罐头盒子里,和上百只煮烂了的沙丁鱼挤在一起,那种憋闷,言语难述其万一。她想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是顾影自怜,还不如找点事做,便还是打起精神去了公司。

齐简堂见她请了假却又出现了,明显感到疑惑。程如墨懒得解释,只说:“到时候再说吧。”

“我说你别逞能啊,看你憔悴得没个人形了,别回头说我虐待你。”

程如墨摆了摆手,说:“走吧,开会去了。”

会上在讨论一桩新的合作,程如墨虽努力听着,思绪仍不免游离。时常一个闪神,再回来时已经说到下个议题了。

“这个单子虽不怎么大,但合作方是房地产公司,大家就抱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想法……”

齐简堂正说着,程如墨搁在会议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大家的目光一时都扫过来,齐简堂也是话锋一顿。程如墨自己同样吓了一跳,似是大梦初醒,看了一眼来电人,立即掐断了攥进手里,低声说了句“抱歉”。

“……打赢了季度奖肯定相当丰厚,也省得广告部老是挤对我们……”

攥在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程如墨低头看了一眼,又掐断了。

那边不依不饶,拨了七次,拨一次程如墨掐一次,感觉自己手掌都要被震得麻木了。那边再一次拨过来时,她眼睛一闭,索性关机。

会开完后,程如墨回到办公室,方又开了机。刚一有了信号,便一连串的震动,蹦出来七八条短信,发信人无一例外,都是陆岐然。

程如墨面无表情看着,一并勾选了,按了删除,却在确认“是”“否”的时候,迟疑下去。

她暗骂自己没骨气,闭眼选了“否”。手指松开滑到底端,按照发信顺序,一条一条点开来阅读。

“不能接还是不想接?”

“你别擅自做决定,我请假过来,我们一起商量。”

“如果先前我的态度伤害了你,我道歉。等见面了同你细说。”

……接连几条,都是类似的内容。

她叹了口气,正要锁屏,手机又是一震,惊得她差点撒手。她立即点开来看,却是刘雪芝发来的:“你幺舅妈晚上到,回来吃晚饭。”

程如墨将手机锁屏了,斜坐下来,手肘撑着桌面,呆望着黑漆漆的电脑桌面,半天也没抬手去按下主机开关。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这台偃旗息鼓的电脑,先前无论CPU跑得多么流畅欢快,一个关机指令下去也只能照做,唯有别人控制她的份儿,哪里轮得到她来反抗。

她今日上班工作效率极低,齐简堂瞧出不对劲来,也没给她安排什么关键的工作。晃晃悠悠熬到了下班时候,齐简堂过来找她,说:“我送你回去。”

程如墨边收拾东西边说:“我今天回我爸妈家里。”

“随便你去哪儿,我送你。”

车子开出老远一截,齐简堂偏过头来看她一眼:“你需不需要找个人说说?”

程如墨觉得难堪,心想齐简堂说得对,她这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学别人玩什么一夜风流,玩出点好歹了,又来伤春悲秋,除了“自找”就是“活该”。

“你先答应我,你别惊讶。我自己已经很惊讶了,见不得别人再来一惊一乍刨根问底。”

“笑话,活了三十六年,什么事没见过。当年我拿着砍刀跟一帮流氓在酒吧里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

“好吧,”程如墨看他一眼,“我怀孕了。”

齐简堂顿时一个急刹:“你说什么?”

程如墨差点一头撞前面去,立即伸手撑住了:“不是不惊讶吗?”

齐简堂也不顾后面喇叭声此起彼伏,扭过身子看着她,声音沉肃:“陆岐然的?”

“你好好开车。”程如墨别过头。

“是不是陆岐然的?”齐简堂声音又冷了几分。

“你开不开,不开我自己下去走了啊。”程如墨作势要拉开车门。

齐简堂冷哼一声,重又踩下油门。

“玩得挺开放啊,都不兴用个措施吃个事后药?”

“你讲话别这么难听,我没那么蠢。”

“采取措施了都能怀上,这概率多小啊,你俩得多有缘分啊,还不趁着好时机赶紧把婚结了,这会儿哭丧着脸做什么?怎么,让你打胎了?”

“齐简堂,我拿你当朋友才跟你说,你再这么说话……”

“怎么,绝交?辞职?”齐简堂冷笑一声,“我喜欢你多久了你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来跟我装瞎。早知道你吃这一套,我他妈装什么绅士呢。”

“齐简堂!”程如墨气得发抖,“我没拖着你拿你当备胎,我如今的成绩也都是靠我自己一分一分做出来的,不是靠跟你搞暧昧。诚然你对我照顾很多,但你自己说,我跳槽到其他公司干不干得出这样的业绩?公私我分得很清楚,我以为你也分得很清楚。但如果你存着这样的念头,我们也没必要这么相处下去了。你停车。”

齐简堂沉着脸,没有理她。

“停车!”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程如墨吓了一跳,看仪表盘上的数字一个劲儿地往上飙,生怕齐简堂一时愤怒拖着她同归于尽,赶紧噤了声。

过了二十来分钟,车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松弛了,程如墨瞥见齐简堂脸色缓和了些,低声说:“对不起……你开慢点儿,我、我有点怕……”

齐简堂低哼一声,慢慢减了速。

“那王八蛋让你打胎了?”

程如墨摇了摇头:“他觉得我是在给他下套。”

“呸,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如墨垂眸:“我对他这反应一点都不吃惊,真的。好比他正开着辆车在路上走,望见一家饮品店,觉得有点渴,打算停下来吃个冰激凌继续上路。结果冰激凌吃了,里面却掺着蒙汗药,他车胎也给人戳破了,换成是你,你好受吗?”

“哼,你这比喻真是高尚。”

“他既然能为了工作跟相恋八年的女朋友分手,又怎么甘心叫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便宜孩子缚住手脚。”程如墨情绪恹恹,“所以我不意外,只是齿寒。”

“你打算去做手术?”齐简堂瞥她一眼。

程如墨望着车窗外,江城春色渐盛,路边桃花已绽了几枝,晚风里瑟瑟发抖,几分病色的模样。

“年轻的时候,为了自己的一点气性,必会一条道走到黑,但现在我未必能有这么决绝,即便他都这样说了,我还是得跟他好好谈谈,轻重利弊讲清楚了,才能做决定。”

“何必说得冠冕堂皇,”齐简堂不认同,“你不就是对他还抱有幻想吗?”

程如墨轻笑一声:“我这是为自己打算,做手术多伤身体,我总得找他讹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吧。”

“就你,色厉内荏,跟纸老虎似的,看着挺唬人,一戳就破。”齐简堂看她一眼,“你那点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程如墨将腿伸直,伸了个懒腰,说:“我现在是孕妇了,你别气我,气出个好歹,就是一尸两命。”

“滚蛋吧,气死你得了,省得在我面前看得闹心。”

车子很快到了小区门口,程如墨跟保安打了声招呼,让齐简堂把车开进去。

“我现在可是知道你父母的确切住址了啊,小心我用迂回战术,先捣了你的大后方,再回头杀你个措手不及。”

“连我都拿不下,还想拿下我父母。你是没见过我父亲,性格是一等一的倔,做事向来无所顾忌,惯会伤人一千自伤八百。”

“嗯,那不就是你吗?”齐简堂笑说。

程如墨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

车子在楼底下停了,程如墨拉开车门说:“谢谢你啊,回头这事儿解决了,军功章掰你一半。”

“快滚。”

程如墨一笑,正要关上车门,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一道声音:“如墨,你回来啦?”

程如墨抬头看去,见楼梯口正站着一个笑吟吟的女人,约莫三十六七,一头茶色的螺丝卷,身上穿着条大花雪纺的裙子,脚上是双高筒的黑色靴子,里面配着透肉的黑色丝袜。

“幺舅妈。”程如墨愣了一瞬。

幺舅妈走过来,一阵浓重的香水味扑鼻而来,程如墨觉得胃里有点翻腾,假装咳嗽,捂了捂嘴,硬生生忍住了。

“车上是谁?”幺舅妈挤了挤眼,低声问,“你男朋友?”

“哦,不是,”程如墨将车门打开,大声说,“我上司,正好顺路,顺道送我回来。”

齐简堂礼貌笑着点了点头:“你好。”

幺舅妈往里扫了一眼,满脸堆笑:“你好。”

“齐总,今天谢谢你了,回去注意安全。”程如墨说着,将车门关上。

齐简堂车子开出去老远了,幺舅妈仍望着车尾,笑说:“这车不错啊,宝马吧?”

程如墨“嗯”了一声,转而笑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哦,我出去买个东西,小凯说连不上网呢,你先上去教教他吧。”

程如墨仍是笑着:“那我先上去了,舅妈你注意安全。”

程如墨看着她身影转过花坛,渐渐走远了,脸上浮着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如墨表弟十二岁,马上小学毕业,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程如墨一到家,他就缠着要玩她的手机。见她拿出来的是个华为,撇了撇嘴:“切,没有二表姐的好。”二表姐是指严子月。

程如墨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揣回去,说道:“那你去玩电脑。”

表弟更嫌弃了:“你们家电脑几年没换了,连个《英雄联盟》都带不动。”

程如墨不理他:“随便你,爱玩不玩。”

表弟嘟囔了几句,勉为其难地去了卧室。过了一会儿,程如墨便听见里面传来《欢乐斗地主》的声音。

程如墨父亲程德云经常不回来吃饭,他工地上事多,一忙起来往往误了饭点。今天听说程如墨幺舅妈和表弟来了,特意提前回来。

程如墨算了算,也似乎是好一阵子没见着他了。着家之后,程德云照例问了几句她工作的事,程如墨不咸不淡地答了,两人便又陷入平时相对无言的相处模式。

当然今日幺舅妈在这里,自然是不缺话题。

于是程如墨虽然许久没回老家了,也被迫知道了街上的哪家娶了媳妇儿,哪家又死了老人,哪家离婚了,哪家孩子高中没考上……零零碎碎,连细节都了解了个大概。

很快开席,桌上大都是肉菜。程如墨闻到厨房里的油烟味,已经有些反胃,此刻紧捂着嘴,举着筷子全然无处下手。她想起来方才端菜的时候瞅见厨房里面还有一大碗稀饭,便端出来了,就着牛肉里的几片红椒,勉强吃着。

表弟扒拉了几口就又去玩电脑了,幺舅妈聊性不但没减,喝了两杯啤酒,越发兴致高昂。

“话说如墨你是不是还没找男朋友啊?你知道现在住我们对门的那个罗家吧?他家里小儿子从帝都回来了,今年三十岁,看着和你也相当,要不要我帮你留意留意?”

程如墨正要婉拒,刘雪芝先笑着开口:“如墨眼光高,让她自己挑吧。”

幺舅妈不乐意了,撇了撇嘴,说:“那也是,今儿都是坐宝马回来的,自然是瞧不上家里的人了。”

刘雪芝看程如墨一眼:“什么宝马?”

“齐简堂,换车了。”程如墨淡淡回答。

“你少跟他掺和,”程德云沉声说,“又不是处朋友,走那么近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程如墨低头戳着碗里的饭,没说话。

恰逢此时,口袋里手机响了。她掏出来一看,是陆岐然发来的短信:“下班了?”

“吃饭就吃饭,别拿个手机拨拨拨。你幺舅妈远来是客,你懂不懂礼貌。”程德云声音又冷了几分。

程如墨心里正烦,被程德云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就像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要炸了。她将手机放到一边,低头吃稀饭,也不说话。

“给你幺舅妈敬杯酒。”

“我不能喝。”程如墨低头飞快说。

“你上回不是挺能喝吗?在楼道里撒酒疯梗着脖子跟我吵,这会儿该喝又不能喝了?”

刘雪芝拦着程德云:“少说两句。”

“她就是欠教训,越大越不懂事。”程德云低哼一声。

程如墨仍是没说话,飞快地将剩下的半碗稀饭吃完了,搁了碗筷站起身:“我吃饱了,舅妈你慢吃。”

她迅速离开餐桌,到阳台上去吹风,站了一会儿,觉得心里舒坦些了。听见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陆岐然直接打了过来。

程如墨犹豫了两秒,还是接听了。

“吃饭了没?”那边声音平静沉着,便似他一贯的状态。

程如墨伸手轻轻将阳台门掩上了,轻笑一声,声音却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没吃,即便我不吃,还有一个人要吃呢。”

那边静了两秒,程如墨便听见他沉静的声音夜色一般淌了过来:“早上你来电话的时候,其实我……对不起,我没做过这种思想准备,所以一时有点蒙。”

程如墨拿手拨弄着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没有说话。

“我下周过去,我们仔细商量。”

“商量什么?”程如墨低声反问,“商量打胎?”

“开什么玩笑?”那边稍稍抬高了声音,仿佛是觉得她这念头匪夷所思,“这可是我孩子。”

程如墨一愣,反倒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陆岐然静了几秒,叹了口气:“出社会几年,早不能像当年心怀坦荡。我说过,天上掉下来的肉往往带着钩子,我是不太能相信,有人真能一无所图……”他顿了顿,微微压低了声音,“但我忘了那是你……”

最后一句便似贴在耳畔的低语,程如墨像是被烫了一般,手微微一抖,她声音仍维持着冷静:“陆岐然,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大可不必。我这人虽然确实有些孤芳自赏的清高,见不得人人肚子里算盘都打得响亮。但人总是会变,继续这么支棱着锋芒,迟早要让这社会教训得头破血流。所以你真不必把我想得太单纯,我虽然不图你钱财名分,但绝非真的一无所图……”

她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立即收了话,压低了声音说:“我这里不方便,见面再说。”

她刚一挂电话,门就被推开了,幺舅妈手握住门把,笑说:“如墨,过来吃水果。”

程如墨坐着吃了几片苹果,又耐着性子陪着看了会儿央视的黄金档,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准备回去。

刘雪芝将她送到门口,嘱咐了几句:“你大姨要过来,定了下周日晚上去餐馆吃饭,你把时间空出来。”

程如墨“嗯”了一声。

“那你自己回去小心,感冒还没好呢,多穿点衣服。”说着拍了拍她的肩。

程如墨裹紧了外套,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程如墨独自坐地铁回去,路上给林苒又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林苒最终妥协,说是林森这周末就回去帮老太太收拾东西。

程如墨笑说:“你看你们都姓林,多好啊,以后生个孩子,名字信手拈来,就叫林双双。”

“俗。”

“那就林幂。”

“还杨幂呢——对了,你跟陆岐然说了没,他怎么回答?”

“说了,”程如墨望着窗外,“他周六下午到,商量了再说吧。”

“那就好。哎,这次居然还让你赶我前面了,最好生个儿子,等我生个女儿跟你结亲。”

“幼不幼稚,你要是也生个儿子呢,他俩搞基你答不答应?”

“答应个屁,打断了腿一起赶出去。”

程如墨大笑:“还现代女性呢,这点开明思想都没有。”

程如墨将好的坏的情况都打算了一遍,觉得再不济也就是做手术。如果乐观点打算,结果未必有想得那么糟糕。她想着先前陆岐然打的那通电话,虽然没说几句,到底让她重拾了一点信心。陆岐然这人,重情重义也许未必,但责任感强这一点,倒和她是一样的。

然而公司忙着“打土豪分田地”,程如墨自然不好拖别人后腿。她妊娠反应十分严重,闻到一点油烟味就作呕,常常吐得整张脸都是惨白。

常说逃避现实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现实,对于此刻的程如墨而言,这话十分精准。陆岐然的态度好比薛定谔的猫,没打开盒子以前,一切都是未知。就是这种未知使得她坐立难安,晚上常做噩梦,总是梦到掉牙齿,嘴里全是血糊糊的。

失眠了三四天,眼袋重得几乎可以在上面挂一个油瓶。齐简堂看到了,格外心惊肉跳,“你还是休息几天,别到时候猝死了。”又说,“公司还没上过报纸头条呢,你千万别用这种方式让公司出名。”

程如墨没兴致同他插科打诨,只说反正现在这项目就要收尾了,一切等结束了再说。

周三下午,总算通过验收。大家照惯例出去聚餐庆功,吃完饭紧接着去唱歌。闹哄哄的音响吵得程如墨脑仁发疼,只觉得小腹坠胀,好似生理期的前兆。然而她都怀孕了,哪还会来大姨妈。只当是自己多心,找服务员点了杯热水,坐在角落里默默喝着。

到最后实在被吵得受不了,跟齐简堂打了声招呼就先告辞了。齐简堂唱兴大发,只当她是普通的不舒服,将她送到门口就回去了。

程如墨回去洗了个澡,灌了个热水袋悟在肚子上。睡到半夜,起夜上厕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往内裤上一看,上面沾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她吓了一跳,心想该不是验错了?但即便出错,也不可能三支验孕棒都出错。

她垫了片卫生巾躺回去,拿手机去百度,看了各种说法,有说不要紧的,也有说很严重的。她早吓得没了分毫睡意,这会儿只觉得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并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快亮,也不敢耽搁,洗漱之后,立即去医院做检查。

一路过去,肚子疼得她冷汗直冒,丝毫不亚于她每次痛经的时候。幸而时间早,路上车少,司机瞅着她不对劲,也赶紧加快了速度。

医院人还不不多,程如墨挂号以后去了妇产科,医生检查之后立即安排着手术:“不完全流产,建议立即清宫。”

程如墨好似给打了一闷棍,霎时蒙了,攥紧了手指看着大夫:“怎么会,我……我没被人撞过啊。”

医生语气冷冷淡淡:“不是只有撞击才能流产,内分泌失调,母子血型不合都有可能导致流产。怎么备孕的时候也不仔细做个检查?”

程如墨嗫嚅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几分颤抖:“一定要做手术吗?”

“宫颈口都开了,打针服药基本没用了。”

程如墨呆立着,半晌没说话。

医生瞧她一眼:“你有没有家属过来?”

程如墨恍恍惚惚摇了摇头。

医生看着她:“那你现在也等不了啊,等下去出血更严重,休克了更麻烦。”

“我、我打个电话。”

程如墨掏出手机来给陆岐然拨了个电话,响了许多声,没有人接听。她等了两分钟,又拨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听。

她又打算打给林苒,但想起来她昨晚就陪着林森回去接老太太了。

程如墨疼得冷汗涔涔,感觉似乎有把尖刀在肚子里飞快地搅动,让她想就这么晕死过去,一了百了。

最终,她捏着手机,给陆岐然发了条短信:“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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